第101章 海棠(4) 你心乱了。

    预想中的痛迟迟没有传来。

    清休澜只是伸手按在了应听声的后脑上, 将他按进了自己怀中,听见这话面无表情地挑了下眉,问他:“……好好说话, 你在我身边七年, 我什么时候打过你?”

    他凑到应听声耳边, 威胁似的低声问道:“小白眼狼,养你这么久, 说走就走,嗯?”

    就算是个傻子也听得出来这话并不是驱赶, 甚至带着点挽留的意思。

    应听声称得上一声聪明人, 听到这话后愣在原地, 立刻明晰了师尊对他的态度。

    “师尊愿意留我在天机宗吗?”应听声又往前凑了凑, 甚至连左手都搭上了清休澜坐的椅子的椅子腿。

    他像只惯会得寸进尺的小狐狸一样问清休澜:“只要师尊说一声‘愿意’, 我这辈子死也要死在天机宗。”

    “乱说。”清休澜轻斥了他一声, “你这辈子只可能死于飞升渡的雷劫——而你要是在天机宗中还能死于雷劫,就是我这个做师尊的无能。”

    说话间,清休澜松开了拉着应听声衣领的手,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一指旁边的椅子, 说道:“坐吧。”

    应听声却摇了摇头,进一步试探道:“太远了,我想离师尊近一点。”

    清休澜明显知道应听声的心里在想些什么,面无表情地问他:“那你坐我腿上?”

    应听声:“……”

    应听声不出声了,起身拉过了一旁的椅子, 乖乖地坐了下去。

    清休澜看着他斟酌了又斟酌,才缓缓说道:“在阴阳司中,对你诸多冒犯, 是我之过。”

    说完,他又面色复杂地问道:“但在此之前,是我什么举动,或者那句话过界了吗?”

    听到这两道问话,应听声的心又猛地一沉,跟海豚上下腾跃似的。

    他顿了一下,答道:“是我诓骗师尊在先,何来师尊冒犯一说?”

    清休澜没有对这个回答发表任何意见,静静地等着他第二个问题的回答。

    应听声还试图把第二个问题糊弄过去,但看清休澜的眼神,是铁了心要听这个答案,于是他狠了狠心,说道:“没有。”

    “师尊什么都没有做错,是我自己……贪心不足。”

    “是我……总想从师尊身上渴求更多。”

    清休澜听完之后叹了口气,沉默了几息才回答道:“……你那一句相伴之人,也算不得匡骗我。”

    单从字面上看,他们二人确实称得上一句“相伴”。

    “听声。”清休澜看着他,说道:“我不想把这件事拖得太久。”

    “我能肯定的是,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离开天机宗,也不会将你逐出师门。”

    “但如果你想要的是一个‘爱与不爱’的回答,或许我现在还给不了你。”清休澜摇了摇头,眼中划过一丝迷茫:“我希望能给你一个真实的,‘是爱’的回答。不是妥协,不是将就,也不是顺水推舟。是爱。”

    应听声眨了眨眼,他听见清休澜这么说,似乎并不意外,也称不上难过。

    毕竟能得到如今这个结果,就已经在他的预想之外了——原本他做的最坏的打算就是自己离开天机宗,与清休澜彻底断绝关系,不再来往。”

    但现在,清休澜甚至愿意好好理一理他们之间的关系,以及他对应听声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情感和身份。

    “我能给你的一点安抚就是……”清休澜不知是不是误会了应听声眼中的情绪,他抬起手,抚过应听声被风吹得散乱的发丝,然后说道:“……你睡在我身边时,我并没有感到抗拒和不适。”

    说完,似乎是为了缓和气氛,清休澜的语气突然变得轻松起来,半开玩笑似的说道:“无论最后结果如何,你仍然可以做那个因为害怕雨夜,而躲进我的被褥的小孩。”

    应听声微不可察地挑了下眉,没说话。

    清休澜从应听声手中拿过剩下的牌,转过身,接着在桌上整理起来。

    而应听声则静静地看着清休澜的动作,面上乖巧,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师尊也太不谨慎了。

    既然知道了我的心意,就该直接将我赶出房间,再不济也要赶出雪霁阁才是,居然还不拒绝我与他同床共枕?

    到时候他借着睡迷糊了的理由,偷得清休澜几个深深的拥抱,清休澜又能怎么办呢?

    ——大概也只能……继续纵容他吧。

    在清休澜看不见的地方,应听声悄无声息地勾了一下唇角,眼中划过一丝餍足。

    留他在身边细水长流,还怕他不能滴水石穿吗?

    ——

    应听声向来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当天晚上就收拾行李准备搬出雪霁阁。

    明面上的理由是——给师尊一点单独思考的空间。

    清休澜当时在帮着沈灵一起给对联题字,闻言想都没想,直接一口拒绝了应听声。

    这似乎也在应听声的意料之内,他指了指身旁的许寄忱,说道:“我就是去隔壁住两天,寄忱刚好有些困扰,我借此机会,替他解答一二。”

    许寄忱:“?”

    我有困扰?怎么我自己都不知道。

    但他看看桌对面的清休澜,又看看身旁眸中写着“先帮我一回,要求你尽管提”的应听声,最终还是麻木地点了下头,承认道:“是的。”

    清休澜笔一顿,写错了个字,索性直接搁下笔,双手撑在桌上,看向一旁也拿着笔写着福字的沈灵。

    沈灵听到这话看起来也挺迷茫的,看看许寄忱又看看应听声,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忽略了来自身旁的死亡眼神,面不改色道:“嗯,对。听声想来住一段时间也无妨,总归也不远。”

    何止是不远!

    就和生阁和雪霁阁之间的距离,饭后消个食都得来回走上个三十圈,开个传送阵都嫌浪费灵力,隔壁做个饭另一边都能闻出他们今天吃的什么——应听声倒是打得一副好算盘!

    这刚刚好好是一个略微有点远,不能时时刻刻看到,但又很近,正好卡在清休澜空闲时会过去顺路看一眼的距离。

    清休澜似笑非笑地慢慢扫过许寄忱、应听声和沈灵。

    许寄忱假装神游,应听声略微心虚,沈灵面无表情。

    ——这仨还统一上战线了!

    但他们三个明显还是低估了清休澜。

    应听声象征性地随便从雪霁阁中拿了点东西包起来,背着去了和生阁——然后就在和生阁小院中看见了正在和沈灵下棋的清休澜。

    清休澜看见应听声时面色自然,甚至还有闲心跟他打个招呼:“吃饭了吗,听声?”

    应听声:“……”

    应听声一脸空白,清休澜问完这一句之后也没再继续往下问,转过了头,继续和沈灵在棋盘上厮杀。

    应听声这才从清休澜的视线下逃了出来,慢慢移到了一旁在树下打坐的许寄忱身边,低声问道:“什么情况?”

    许寄忱连眼睛都没睁,无波无澜地答道:“清前辈也搬过来住了——师尊没劝住。”

    应听声:“……”

    “要不你再搬回雪霁阁?”

    应听声:“……我有病?”

    许寄忱终于睁开了眼,说道:“以退为进这一招,你没用好——你本该心一横,直接搬到山下,与外门弟子居住——有意无意在你师尊面前晃一晃,卖个可怜,还怕他不会亲自把你领回来吗?”

    “你是狠也狠不下心,所以火候不够。”许继承一针见血道。

    应听声:“?”

    他犹犹豫豫地问道:“你为什么看起来这么有经验?”

    许寄忱比了一个“嘘”的手势,示意他别问,然后重新闭上了眼。

    一旁下棋的两人倒是没有注意到树下那俩小孩在说些什么。

    沈灵看着清休澜将被吃掉的黑子拿起,问道:“你今天这棋路怎么这么凶。”

    清休澜松开手,“哗啦”一声,被他捡起的黑子便如雨一般落在了棋篓里面,道:“应听声‘离阁出走’那主意是你出的?”

    感情是来问罪的。

    “怎么会?我亦惊讶。”沈灵面上没什么表情,回答道:“你不乐意,直接把他拎回去就好了,何须赌气似的也搬来我这。”

    “赌气?”清休澜捏着棋子重复道,似乎对这个词有一天能用在自己身上感到颇为新奇,“我以为我是在委婉地打乱他的计划。”

    “啪嗒”一声,沈灵用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枚黑子放在棋盘上,说道:“他能有什么计划,不过是想让你心疼他罢了。”

    “我如何看不出来?”清休澜摸摩挲着手中的白子,叹了口气,说道:“他以前明明不是这样别扭的性子。是因为长大了?”

    “是因为太重要,所以才这般束手束脚,只能用这样无关紧要,可以轻松化解的小计谋小心翼翼地试探你吧。”沈灵随口道。

    说完,他看了眼若有所思的清休澜,提醒了一句:“你若对他没有心思,就趁早拒绝了他,别这样不上不下,好似给了他一点希望地吊着,折磨人。”

    清休澜沉默下来,默默落子,又吃了沈灵几颗黑子。

    他如何不知。

    哪怕他最后明确拒绝了应听声,但只要再说一句“希望他能继续留在天机宗中”,应听声再难受,也会留下来。

    然后再不敢越过那条线一步,清休澜会得到一个无比争气孝顺的徒弟。

    但他也会失去一个对他分外热忱,眸中纯净的少年。

    清休澜心里头乱得很,想着事,棋路便乱了。

    原本气息将尽的沈灵借此反守为攻,掠夺了清休澜的大半江山。

    看着自己一点一点建立起来的优势荡然无存,清休澜“哗啦”一声,将手中的白棋丢回了棋篓当中,叹道:“不下了。”

    沈灵闻言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清休澜的白棋棋篓拉到了自己这边,左手执白,右手执黑,自己与自己对弈起来。

    清脆的落棋声不绝于耳。

    沈灵则平静地抬眸看向清休澜,说道。

    “你心乱了,休澜。”

    第102章 海棠(5) 吵架了?

    清休澜看着面前黑白交错的棋盘, 沉默不语。

    沈灵没有继续将这盘棋下下去,将残局留给了清休澜,然后起身走到了旁边的树下, 喊了一声许寄忱, 领着他走了, 独留清休澜与应听声两人。

    他们二人一走,天空仿佛又要飘起雪来, 周围的空气都被凝住,气氛一时之间十分尴尬。

    清休澜没有开口, 就这样静静地看着面前的棋局。

    这事儿做的应听声自己心里头都有鬼, 自然不敢主动上去触清休澜霉头。

    最终还是清休澜叹息一声, 视线从棋盘上移开, 看向了盯着那棵叶子都掉光了的枯树看的应听声——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他朝应听声招了招手, 并未出声, 但明明连视线都没落在这边的应听声却立刻转过了头,迟疑了一下,朝他走来。

    清休澜一指旁边的座椅,示意他坐下,然后伸手将棋盘上错落的黑白棋子一颗一颗捡了起来, 分别放回了各自的棋篓当中。

    应听声就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看着面前清休澜动作。

    棋子与棋子的碰撞声不断传来,夹杂着清休澜的话音:“我刚刚去了扶盈那一趟,听她讲过年后不久便是她女儿的生辰,问我要不要去参加生辰宴。”

    “沈灵说要留在天机宗中, 寄忱不爱出门。除此之外,孟玄和凉倾也会去。”

    清休澜收完了棋盘上散落的棋子,将棋篓的盖子盖上, 然后抬头看向应听声,说道:“人多热闹。我还从没有在人间过过年呢,所以就答应了。”

    “……那我……”听完后,应听声立刻在脑中思考着清休澜跟他说这话的用意。

    是在汇报行踪,还是示意他留在天机宗,再或者是委婉拒绝他,想要避开他一段时间?

    清休澜怎么也没料到他短短几句话居然能让应听声越想越偏,还以为他已经理解了自己的意思,便轻轻“嗯”了一声,对他说道:“扶盈有事,走得急,你若早点收好行李,我们明天能和她一起走。”

    应听声脑海中那些杂乱的想法顿止,似乎有些意外地抬起眸,然后就望进了清休澜温和平静的眼眸当中。

    “你若今晚想在沈灵这过夜,就过吧。”清休澜看了应听声两眼,似乎是无奈妥协了,站起身往前走了两步,揉了揉应听声被冻得微凉的耳朵,说道:“你这样……会让我误会你在躲我。”

    应听声心虚地移开了视线,说道:“没有的事,师尊多心了。”

    清休澜笑了一下,没说话,转身离开了。

    清休澜离开之后,应听声又垂下了视线,在原地站了很久,看着被清空的棋盘出了神。

    直到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叹息,他才如初醒一般动了动僵硬的身体,转头看去。

    沈灵就站在不远处,也不知道已经看了他多久。

    见应听声回神,他这才往前走来,一眼看到了被清空的棋盘,似乎并不意外,对应听声说道:“你师尊跟你讲过扶盈女儿生辰宴的事了?他应是要带你一起去。”

    “人间挺好的,过年也更加热闹,换个环境也好。”沈灵淡淡说道:“明天你们走的时候,喊着寄忱一起去吧。”

    应听声的心思不在去人间过年上,轻轻地“嗯”了一声,沈灵的话音迟了几息才堪堪被应听声接收到,他这才反应过来沈灵说的是什么,又疑惑地“嗯”了一声,说道:“师尊说寄忱不爱出门……?”

    沈灵没有反驳,点了点头,接着往下说:“前几年你师尊不在的时候,天机宗没什么事,被我强行拉着,他这才不情不愿地走过不少地方。”

    “你师尊回来之后,天机宗也重新热闹起来,我走不开。灵气复苏后,他一天到晚把自己闷在殿内修炼,怪叫人担心的。”

    这话应听声听得格外耳熟。

    还没等他思考为什么会觉得耳熟,沈灵就接着说了下去:“人间还算安稳,没那么多修仙界的弯弯绕绕,算是个放松心情的好去处。”

    沈灵这样一说,应听声不由得疑惑问道:“既然如此,您为什么不亲自带着他去呢?”

    沈灵看了应听声一眼,眼中似有无奈,顿了一下,含糊不清地解释道:“两头都忙,实在分身乏术。”

    应听声大概是被冻坏了脑子,迟钝地思考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两头”是哪两头。

    与此同时,他又想到另一个令人好奇的问题,刚想开口,似乎又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冒犯,欲言又止地看着沈灵,闭上了嘴。

    沈灵一眼就看出了他内心在想什么,叹道:“不用那么拘谨,不能说的,我不会说——你想问什么?”

    听他这么说,应听声也就不再犹豫,开口问道:“寄忱知道您的另一个身份吗?”

    “……或许知道吧。”这个问题算不上很难回答,沈灵平视着前方,视线落在不远处,说道:“就算他知道了,也不在意的。”

    沈灵似是非常无奈,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寄忱看着温温柔柔……”

    “……却最是冷情。”

    ——

    不知别的宗门如何,但临近过年的前一、两个月,是天机宗中最热闹的时候——可能因为天机宗众人亲缘关系淡薄,甚少有聚在一起吃团圆饭,放鞭炮一类的经历,所以众人对这难得的一刻温情格外珍惜。

    之前在天机宗中修行的弟子也陆陆续续回来了不少,有人因故友重逢欣喜,有人因一别经年热泪满眶,也有人却抱着不知何人的牌位暗自神伤。

    对这些四处流浪的天机宗弟子来说,天机宗早就已经算是他们的家了。

    天机宗从宫殿到树梢都挂满了红色鞭炮,殿门前也都贴上了由沈灵和清休澜分别提了字的对联和“福”——还有请清休澜帮忙提殿名的。

    这个要求很正常,也有先例,清休澜随便准备了一下,就应了下来——只是他的准备可能做少了。

    在清休澜印象中,天机宗七年前的殿名应该还是像什么“凌霄殿”,“沧澜殿”这样的,但七年过去后,这样的殿名似乎已经过时了。

    清休澜沉默地看着桌子上自己提下的什么“逢考必过殿”,“让我飞升殿”,“巧遇大机缘殿”,“法宝神兽来我怀中殿”……

    ……是……年轻人的新潮流?

    虽然疑惑,但既然已经答应了,清休澜还是认认真真地提上了每一个殿名,然后被这些离谱的殿名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大部分殿名也都还算正常……但是这个“寿如王八永远不死殿”,和这个“只求富贵不求真情接财运暴富殿”是?

    ……是非常朴实无华的愿望呢。

    清休澜一天到晚都在忙这事,忙得不知天昏地暗,以往人流络绎不绝的和生阁反倒是冷清下来——本该是这样的,天机宗哪有那么多事情要处理!

    ——还不是有人连今天吃午饭吃了个啥,晚饭又吃了个啥都要上一份报告给沈灵过目——也不知道是闲得慌,还是单纯为了馋沈灵。

    应听声与许寄忱窝在和生阁殿中,一人霸占了一边软榻,各自相安无事地看着书。

    只不过应听声看得有些心不在焉,似乎光顾着读,忘了理解,看完一页之后,问他上页讲得是什么,他准一个字都想不起来。

    许寄忱看着应听声手中那本“整蛊搞怪食物食谱大全——第三版”,眼中划过疑惑,似乎不太理解,但还是选择了尊重,没有多问。

    正当应听声叹了口气,放下书,转头看向窗外时,却意外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紧接着下一秒,大殿的门就被推开了,凉倾的声音一阵烟儿似的传了进来:“冷死了,今年的冬天怎么来得这么快?”

    凉倾哈出一口气,搓了搓手,然后在门外抖落了身上落的雪,这才走了进来。

    应听声将不断散发着暖意的熏炉往凉倾那边推了推,然后起身,从软榻上走了下来,给凉倾让座。

    “你坐着吧。”凉倾从旁边拉过了一个带靠枕的椅子,坐在了熏炉旁边烤着火,说道:“你师尊那人可真多哈,挤都挤不进去——雪霁阁居然也有这么热闹的时候。”

    “我当时还以为自己走错了,走到和生阁去了,抬头一看,牌匾上写着雪霁阁没错啊——我甚至怀疑沈灵和你师尊换了住所,都没想到是你师尊揽下了提殿名这活。”

    “——这活往年都是沈灵在干的,沈灵那个老古板脸冻得跟个冰块似的,胆子小点的弟子在他面前根本不敢造次,胆子大的被他看一眼也都老实了。”

    凉倾说到这儿,似乎觉得挺有意思,笑道:“你师尊虽然不常在人前露面,但是看着比沈灵和善了不知多少倍,再加上他来者不拒,多离谱的殿名他都给写,一传十十传百,我看啊,他明天都脱不了身。”

    “您找我师尊吗?”应听声又坐回了软塌上,疑惑问道。

    “唰”一声,一把剑以迅雷之势插在了应听声右边的墙上,再往左边偏一丝就能直接把他的眼睛刺成两瓣。

    即便如此,应听声还是堪称淡定,转过头,伸出手拔下了墙上的剑,感叹道:“好手艺,前辈这么快就把不见黎修好了?”

    凉倾得意地“哼”了一声,说道:“现在的不见黎跟之前你师尊送给你的那把肯定不能比——反正你师尊说是能用就行。”

    “我想着也是——毕竟在高手手中,用菜刀都能和方天画戟打上几个回合呢。”

    应听声摸着这把曾经用了三年的佩剑,心疼地抚过剑刃——有几处仍然看得出细微的断裂痕迹。

    “材料难寻,剑刃上断裂的地方很难修复如初,我也只能尽力而为。”凉倾叹了一声。

    应听声顿时摇了摇头,说道:“已经修得很好了,远看完全看不出来它曾断过。”

    说完,他唤出了分景剑,恋恋不舍地递给了凉倾。

    “?”凉倾接过面前的分景,疑惑道:“……怎么,分景也断了?”

    “……我既已拿回了不见黎,分景也是时候该物归原主了,请前辈替我转交给师尊吧。”应听声轻声说道。

    凉倾听到这话,饶有兴致地揣摩了一会儿应听声话中的意思,然后好奇问道:“怎么,你和你师尊吵架了?”

    第103章 海棠(6) 离开?

    “嗯?”应听声闻言哭笑不得, 说道:“没有。前辈怎么这么想?”

    凉倾理所当然地说道:“换做曾经——不说七年前,就说几个星期前,就送剑这种小事, 你怎么还会麻烦我?你都和你师尊住一起了, 晚上直接往他床边一放, 不更方便?”

    “再说——”凉倾拉长了话音,说道:“你师尊怎么会特意找你要回分景?你用分景都用了这么久了, 怎么又要突然还给他?”

    说着,她指了指和生阁门口, 接着道:“我在雪霁阁找了你半天不见你人影, 最后还是清休澜提醒我说你在和生阁, 我才过来的——你惹你师尊生气了?不能啊, 清休澜再怎么生气也不会把你赶出去才是。”

    听到这话, 应听声又笑不出来了, 摇了摇头,淡淡道:“我自己出来的。”

    凉倾也不知道是不是来的路上听了些真真假假的闲言碎语,闻言若有所思地看看应听声,说道:“哦,他撩完你就跑, 所以你生气了?”

    应听声:“……”

    看他不回答,凉倾大惊失色:“你撩完他就跑,然后不好意思回去了?!”

    应听声:“……???”

    应听声忙摆了摆手,阻止了凉倾越跑越远的脑洞,说道:“没有吵架, 也没有这种情节,只是……”

    应听声是了个半天也没是出来,凉倾越听越茫然。

    最终, 应听声放弃了解释,说道:“……总之,我今晚就搬回去了。”

    凉倾听得云里雾里,缓缓将视线转向坐在一旁的许寄忱身上。

    许寄忱从她进门起就持着同一个看书的姿势,书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估计连眼睛都要瞪到字里行间去了。

    “姐……”应听声艰难地说道:“别再问了,算我求你。”

    凉倾没同意也没拒绝,只是挑起了眉,打了个响指,然后懒懒地问许寄忱:“你师尊搁哪呢?”

    许寄忱缓缓放下书,看看左手边目光恳求的应听声,又看看右手边目光别有深意的凉倾,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两头为难。

    他显然很少经历过这种情况,眼神中写满了“不知道啊师尊没教”,最后缓缓地给两人作了个深深的揖,说道:“二位,放过我吧。”

    凉倾笑了一声,也不为难他,随手掐了个卦,转身出去了。

    在天机宗中根本不存在什么“行踪隐私”,随手算上一卦就能知道你身在何方,是否在忙。

    当然,大部分人都保持着社交礼仪,除非急事,否则不会贸然来访。

    凉倾和苏扶盈就是个例外。她俩关系好,苏扶盈在天机宗时从未拒绝过凉倾的来访。

    于是凉倾出门之后,寻得其实不是沈灵,而是苏扶盈。

    “扶盈!”凉倾几息间就落在某处宫殿,从窗边探出了个脑袋,偏头看向正向伏在书案前写着什么的苏扶盈,道:“我进来了。”

    苏扶盈听到声音,惊喜地抬眸,然后朝窗外的凉倾招了招手,道:“外面冷。赶紧进来。”

    凉倾也没客气,化作一尾鱼儿从外面窜了进来,落在苏扶盈身边,说道:“今年的雪下得好早,以往这个时候别说雪,连雨都很少下吧。”

    苏扶盈点了点头,道:“你回来得好快,我以为还要再等些时日。”

    说着,她笑了笑,“看来你收不到我送去鲛人海的信了。”

    凉倾狡黠一笑,朝她展示了一下空空如也的右手,然后手背一翻,食指间便出现了一封已经被拆开了的信,开口道:“来的早不如来的巧,你的信,我路上截到了。”

    想到信上的内容,凉倾的眼神又柔和下来,“以前都不觉得时间过得这样快,小和音居然一转眼就要两岁了。”

    苏扶盈的女儿叫苏和音,跟了她姓。

    苏扶盈摇了摇头,说道:“两岁也还小呢,不知道等她成年的时候,我们这群人还聚不聚得起来。”

    说到这个凉倾自然而然首先想到的就是应听声和清休澜,皱眉问道:“你是指休澜他们?他们到底怎么了?”

    苏扶盈面色复杂地摇了摇头,说道:“这事儿我们不好插手。”

    “所以真的是休澜撩完人就跑,把听声惹生气了?”凉倾一脸震惊地问道。

    “……??”苏扶盈看起来比凉倾还震惊,震惊中还带着一丝迷茫,问道:“休澜……撩人?”

    两人齐齐沉默了一会,接着在一旁各自坐了下来,将这个过于离谱的想法驱逐出自己的脑海。

    “……年节,我府中有诸多事宜需要操心,所以打算明天就启程,休澜同意了。”一盏茶后,苏扶盈放下手中茶杯,开口说道。

    凉倾立刻会意,比了个“没问题”的手势,道:“我明天去试探一二。”

    ——

    当晚,应听声果真又拿着那三瓜两枣的“行李”回了雪霁阁——特意挑着清休澜已经睡下了的时辰回来的。

    但当他踏入雪霁阁后发现,阁内并未熄灯——从主殿到偏殿,灯火通明。

    应听声:“……”

    也不知道清休澜到底是猜到的还是算到的,总之就是把应听声的下一步动作摸了个透。

    估计应听声踏进雪霁阁后清休澜就已经察觉了,现在再走为时已晚。

    应听声无奈,只好轻叹一声,转身往雪霁阁主殿走去。

    他站在主殿门前,抬手敲了敲门,轻声唤道:“师尊?”

    没有回应。

    要是换作以前,应听声肯定想也不想就直接进去了,清休澜肯定不会将他怎样——如今关系尴尬,今非昔比,竟也踟蹰起来。

    再接连几声“师尊”都没有得到回应之后,应听声犹豫了片刻,还是伸手推开了门——轻而易举,清休澜没设结界。

    “我进来了。”应听声对着空无一人的大殿轻声说了一句,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

    他走到清休澜常坐的软塌旁,伸手探了探放在小几上的茶壶——只微微带着一点热意,像是体温的温度。

    应听声又接着往里间走去。

    雪霁阁主殿后方有一池非常宽敞的露天汤泉,应听声在里间也没找到人后,下意识往汤泉走去。

    在接触到空中温热的蒸汽后,应听声侧过了目,眼神落在左脚边的土地上,这才缓缓掀开了汤泉门口的宝石帘子。

    应听声极快地说着汤泉边扫了一圈,确认自己并未看到人影,也没有看到脱下的衣物后松了口气,正准备离开,却突然鬼使神差地往右边瞥了一眼。

    ——汤泉边种了一圈金镶玉竹,在一旁的假山边还有一颗不知多大年纪了的枫树。

    如今,天色已晚,汤泉边只亮着一盏昏暗的灯。

    但应听声还是一眼看到了几乎与月色融为一体的,睡在那颗枫树下的清休澜。

    应听声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在清休澜身旁蹲下,然后再次出声,轻唤道:“师尊?”

    大概是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清休澜这才缓缓睁开眼,金眸中潋滟着水光,就好像太阳落入了水中一样。

    应听声一愣。

    清休澜这副样子,是他过去从未见过的。

    这么意乱情迷……又这么白骨生花。

    明明他的衣裳都没乱,只是束着长发的发带不知散在了何处,眼眸有些不清不楚而已。

    应听声这才迟钝地嗅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酒香,瞬间明白了什么,问道:“师尊,你喝酒了?”

    清休澜就像此刻才认出应听声一样,含糊地唤了一声“听声”,然后缓缓朝他抬起了手。

    应听声不明所以,但还是十分配合地往前凑了凑,问道:“怎么了,师尊。要什么?”

    清休澜没说话,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

    看他半天没回话,应听声甚至有些不忍打破宁静的夜色。

    但夜深露重,应听声还是想先带清休澜回殿内,于是应听声尾音挑起,轻轻“嗯”了一声,然后接道:“外面冷,进去吧?”

    清休澜还是没回答,突然说起另一个话题:“养一个孩子还是挺不容易的。”

    “你那只乘黄崽子,轻轻……是不是?好像就是二十多年前沈灵捡回来的那只。”

    “可能是被沈灵娇惯得太厉害,那崽子被送回山林之后什么都不会,把自己作死了。”

    “……然后又重新回到了孕育他的那颗蛋中,等待下一次生命绽放,被你带了回来——这会子又到处野去了吧。”

    清休澜逻辑清晰,语调平静,一点都不像是喝醉了的样子,但他的眼神——清休澜清醒的时候,绝对不会露出这样的眼神。

    “沈灵在那崽子身上耗费了不少心力,整天操心它不能吃这个,不能吃那个,生怕一个不注意就把这崽子养死了。”

    说到这,清休澜哼笑了一声,接着说道:“我当时还和他说,‘神兽哪有那么容易死,散养着得了’。”

    “沈灵没听我的,一意孤行地独自照顾着它,每天都要抽出时间陪它散步,陪它玩闹,亲自检查它吃的食物,乃至梳毛和洗澡,也全都是沈灵亲力亲为。”

    “……我之前是不是和你提过一嘴,沈灵是因为那崽子长大了,所以才把它送回山林去的?”

    清休澜说到这似乎有些惆怅,眼神不知落在何处,轻声道:“其实不是的。”

    “是它难过得快要死掉了。”

    “神兽终究是神兽,那么漫长的生命,不可能一辈子被困在天机宗这一方小小天地当中。”

    “沈灵担心它受伤,一直都不允许它去太远的地方。于是它开始变得郁郁寡欢,整日闷闷不乐,饭都吃得少了。”

    清休澜这么说着,也不知到底在说谁。

    “那时我还不理解沈灵为何这般小心翼翼,每次寻到沈灵忙,或者是不在天机宗的机会时,就悄悄地带着它出去玩个两三天。因此,后来它格外亲我。”

    接着,清休澜不知落在何处的视线缓缓移到应听声身上,晕着模糊的橙红色烛光。

    他们眸中都倒映着彼此。

    “……后来我像沈灵一样,真真正正地养了个孩子之后才发现……”

    “……我和他也没什么区别。”

    “我不希望你离开这里,但如果这里,或者我,会让你感到疲惫和痛苦……”

    清休澜轻声道。

    “那我也会选择放手,让你离开。”

    第104章 海棠(7) 醉酒

    这话也太突然了, 应听声明明本只想微微激一激清休澜,有点“逼迫他立刻做出选择”的意味——没成想第一次干这种事没把握好度,激过了。

    应听声哪有这个意思, 冤枉得很, 轻声对清休澜解释道:“我从不觉得师尊或是天机宗会给我带来任何困扰。相反, 只有师尊身边或是天机宗中,才算是我的归处。”

    清休澜听完后也不知听没听懂, 总之没有回答应听声这番话,眸中的水光不减, 浓郁得好像下一秒就会落下一滴泪来一样。

    “我错了, 师尊。”应听声完全招架不住, 干脆利落地认了错:“别难过, 别生气。师尊说什么都我都会做的。”

    “真的?”这回清休澜开口了, 抬眸问他, 脸上和语气中都没什么情绪。

    “真的。”应听声点了点头,甚至不敢抬头看一眼清休澜现在是什么表情,只敢盯着他一旁微皱的衣摆。

    应听声回答后,清休澜没第一时间说话,只往前俯了俯身, 几乎要凑到应听声面前。

    而他一动,原本被压抑的酒香就四散开来,充盈在周围,被汤泉的热气一蒸,酒气愈发浓郁, 变得更加让人心醉神迷。

    应听声跟嗅觉失灵了一样,静静嗅了一会这过分浓郁的酒香,也没能嗅出是这酒香是以什么入酒酿成的——反正不是青松, 应听声连酿七年青松酿,化成灰他都闻得出来。

    清休澜几乎每一根头发丝上都泡过了酒,他凑到了应听声耳边,轻声对他说:“以后不要再拿这种事故意激我。下一次,我就不是好声好气地劝你回来了——我会直接打断你的腿,把你绑在雪霁阁中,哪都别想去。”

    这话听起来原本应该是什么“王爷他金屋藏娇”,或是“霸道少爷强制爱”之类的剧本。

    但是这话从清休澜口中说出来后,应听声就莫名从这话中听出了一丝家长教育小孩的味道,顿时鸡皮疙瘩落满地。

    “师尊,你喝醉了。”应听声把这话当做了清休澜的醉话,听过就过,也没当真,抬手扶起清休澜,想将他搀进殿内。

    但清休澜没有得到应听声的回答,显然很不满意,并不给应听声面子,甩开了他的手。

    应听声知道清休澜想要的是什么——不过是一个保证罢了。

    “我再不敢了,师尊。”最终,应听声低声承诺道:“原谅我,师尊。”

    这句承诺前无头后无尾,比起一句保证,更像是一句认错。

    但清休澜大概是真的醉了,这样无头无尾的承诺都认了下来,不再抗拒应听声的动作,顺着他的力道站起了身后晃了一下,就被应听声眼疾手快地扶住,好悬没让清休澜直接跌进几步旁的汤泉内。

    “天。”应听声低声叹了一句,无奈问道:“你这是喝了多少,师尊。”

    清休澜没回答,借着应听声的力道站稳之后,便自顾自往雪霁阁殿内走去。

    应听声见清休澜走路并不打晃,也就放下心来,没有再赶着去扶他,只是默默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他本以为清休澜会直接去里间,再不济也是去洗漱,结果结果清休澜居然直直地走向了雪霁阁待客的外间,又重新坐到了那张软榻之上。

    这时候小几上茶壶中的水早就冷却了下来,但清休澜就像感觉不到一样,接着将微凉的水从茶壶中倒了出来,然后端起来那杯冷透了的水就要送入口中,被应听声拦了下来。

    “别喝这个。”应听声有些无奈地将杯子从清休澜手中夺了下来,顺带着将桌上的茶壶也给收走了,说道:“我去给师尊煮一碗醒酒汤吧,师尊在这等我?”

    清休澜被拿走了杯子,也不生气,甚至连视线都没动一下,目光依旧落在空空荡荡的手中。

    见清休澜不回答,应听声就站在原地没动,偏着头,又重复了一遍:“师尊在这等我?”

    清休澜还是没出声,只是好像反应迟钝地发现手中并没有东西,然后慢慢收回了手,撑着头靠在小几上,闭上了眼。

    应听声也不恼,只是又平静地唤了一声“师尊”。

    清休澜可能终于被扰烦了,快速而急促地说了一声“知道了”,就又闭上了嘴,也不知是在闭目养神还是头疼。

    应听声担心地看了他一眼,又抬眸看了眼紧闭的窗户,最终还是转身离开了。

    直到应听声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慢慢消失后,清休澜才缓缓睁开了眼,眼中一片清明,哪有什么醉意。

    他动作流畅,丝毫不见滞涩地站起身,抬手在身旁的雕花窗棂上轻轻一抚,那窗就自内向外荡开水波一样变得通透,可以直接从里面看到外面,但从外面看却并无异样。

    清休澜转回身,重新坐了下来,然后伸手在空无一物的小几上用指关节敲了敲,下一秒,一壶酒就出现在了桌上。

    他面不改色地尝了一口,被味道沉默了一下,还是将其咽了下去,将余下的酒液泼在了衣服上、地上,随后他抬起手,用灵力烘干了微湿的衣服。

    做完这一切后,清休澜不由得生出些突如其来的惆怅。

    他什么时候也要借助“喝醉了”这样拙劣的借口来说出心里话了

    ……可能是因为,有些话真的不能在清醒的时候说出口吧。

    借着“喝了酒胡言乱语”的理由,说出口的话尚有转圜的余地,但有些话一旦在清醒状态下开口,可就真的覆水难收了。

    清休澜叹了口气,注意到他覆在窗上的法阵开始一下一下,极有规律地闪烁起来,便立刻抬手抹去了这道法阵,顺手将小几上的酒也收了起来,然后才觉得不对,抬手重新唤出了那壶酒,将其放在地上,然后轻轻一推——那壶酒洒出了些酒液,然后慢慢地往前滚去。

    而坐在软榻上的人则自然地往小几上一靠,闭上了眼

    几乎是下一秒,大殿中便传出了推门声,紧接着就是应听声端着什么东西走进来的脚步声。

    应听声这次没有开口喊人,大概是觉得唤了也不会得到应答,索性直接闭了嘴。

    “啪嗒”一声,应听声将什么东西放在了吃饭的那张大圆木桌上,然后朝他走了过来。

    清休澜听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面色不改,恍若未闻。

    “师尊。喝点醒酒汤再睡吧。”应听声应该是左手端着碗,右手拿着勺,轻轻搅动着碗里的液体,瓷勺与碗碰撞时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他在小几另一边空着的软榻上坐了下来,轻轻吹着滚烫的醒酒汤。

    而清休澜一动不动,酒香继续在屋内蔓延。

    不远处传来一声“哒”,清休澜根据声音猜测着,应该是应听声把那装着醒酒汤的碗放在了小几旁,然后站起了身,走下了软榻。

    他听见应听声没走几步就停了下来,然后是衣物摩擦声,紧接着是“咕咚”一声细响,就像水在瓶子里摇晃的声音一样,他就知道是应听声捡起了他故意丢在地上的那壶酒。

    应听声轻叹一声,将已经撒了大半的酒用灵力封了起来,放到了木桌之上,接着又用引了一道水来,细细地将洒了酒液的地面擦拭了一遍。

    等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才再次抬眸看向连姿势都一变未变的清休澜,犹豫了会儿,还是轻声开口道:“师尊,你手不酸吗?”

    清休澜的睫毛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他也不确定应听声是不是在诈他,所以依旧没有动作,保持着整只手靠在小几上,头枕在手上的姿势。

    看他不回答,似乎铁了心要装到底的样子,应听声似乎又叹了一声,往前走了两步,走到了清休澜面前,随后半蹲下身,自下往上仰视着清休澜,说道。

    “我与师尊相识十一年有余,师尊觉得我会不知师尊其实千杯不醉吗?”

    这下可就是直接把那层本就摇摇欲坠的窗户纸给捅破了

    既然应听声已经发现,那清休澜再装下去就有些没脸没皮了。

    清休澜缓缓睁开眼,眸中装出来的水波潋滟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如细雪一般的一点凉意。

    应听声用手抬起清休澜垂下的衣袖,轻轻闻了闻,然后问他:“师尊将酒泼在衣服上了?”

    清休澜从小几上直起身,朝上面放着的那碗醒酒汤一颔首,淡淡问他:“你既然知道我千杯不醉,还熬什么醒酒汤。”

    “醉不醉是一回事,喝了酒会不会难受,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应听声将手轻轻搭在清休澜的衣服上,然后灵力四散,将衣服中残存的酒液给逼了出来,凝成了水珠,浮在半空。

    他继续说道:“我虽知道师尊千杯不醉,却不知师尊到底喝了多少,也不敢保证喝了这么多师尊会不会难受,所以还是熬了一碗醒酒汤来。”

    你看,他总是这样。

    明明什么都看得清,却还是体贴地装作不知道。

    也让清休澜愈发不忍伤害到他。

    应听声用灵力控制那团凝出的酒液,然后站起身,拿过了木桌上酒壶,将其重新灌了回去,灌了个半满。

    应听声将其重新封上,然后摇了摇酒壶,对清休澜说道:“这酒,师尊不要再喝了,我一会儿拿去丢掉。”

    “师尊如果实在想喝的话,就喝青松酿吧。它仍然埋在老地方,味道应该不错。”

    应听声愈发淡定自若,清休澜就越是难堪。

    他好像真的喝醉了酒一样,缓缓地捂住了额头。

    应听声没发现也就算了,但应听声如果从始至终就知道他是在装醉,那清休澜今天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简直就像跳梁小丑一般可笑。

    但应听声就跟不知何时偷学了言灵一样,看清休澜不应声,便再次走到了清休澜身边,俯下身,贴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师尊今天能跟我说这些,我真的,真的,真的很高兴。”

    第105章 海棠(8) 七年前那场雪。

    直到第二天早上起来后, 清休澜整个人都还是木的。

    每一个普普通通的动作都能让他想起昨晚这段堪称糟糕的经历,应听声怎么想的,他不知道, 但清休澜觉得这应该是自己最近几十年以来, 干过最荒谬的事。

    清休澜起床之后, 先是探了一下雪霁阁的每一座宫殿,发现应听声并不在——应该是出去了。

    他这才慢吞吞地下了床, 去洗漱。

    等清休澜洗漱完走到外间时,才发现桌上已经摆满了热气腾腾的早膳, 品类繁多, 从面条到粥, 到各种汤汤水水, 甚至是饭后点心, 一应俱全。桌上还刻着个保温阵, 可谓面面俱到。

    清休澜犹豫了一下,还是在桌前坐了下来。

    想都不用想,这早膳肯定是应听声准备的,既是他的一番好意,清休澜没有理由不接受。

    整个大殿都安静异常, 只有细微的碗筷碰撞声,衣物摩擦声,以及微不可察的咀嚼声。

    今天并不晴朗,云层很厚,寒风不断, 像是随时都会落下雪来一样。

    清休澜吃完之后随手收拾了一下,然后推开门,直奔隔壁的和生阁。

    出乎意料的, 应听声并不在和生阁内。

    清休澜推开大殿正门时,正好撞上了正要去找她的许寄忱。

    “寄忱?这是要上哪儿去。”清休澜扶住了门,停下脚步,问道:“看见听声没有?”

    许寄忱大概是刚收完行李就被沈灵要求换上了厚实的衣物,整个人裹得跟个粽子似的,头埋在围巾内,含糊说道:“他没来,我正要找您。”

    “找我?怎么,和生阁也要改名?”清休澜一时之间没想到许寄忱找他的理由,随口猜测道。

    许寄忱想到那些颇为离谱的殿名,嘴角抽了一下,艰难回答道:“前辈什么时候出发去人间?师尊请您带我一起同行。”

    清休澜“哟”了一声,挑眉说道:“当真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寄忱也有主动想出门的时候,当真省心啊。”

    许寄忱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说道:“师尊在我房间设了阵,若我今日之内不离开天机宗,就要炸了我宫殿内那一墙书籍。”

    清休澜:“……”

    我本以为你是自愿的,结果是武力强迫自愿啊?

    “……我收回我前面说的那句话。”清休澜沉默两息,说道,然后伸出手揽着他的肩,带着他一起往和生阁外走去。

    “你用过早膳了吗?”清休澜随口问他。

    许寄忱点了点头,说:“吃过了。”

    说完他好像又想到什么一般,补充了一句:“今日天机宗上下的早膳似乎就是由听声负责的,估计此刻还在忙着呢。”

    “他负责全宗的早膳?为什么。”清休澜有些意外,疑惑问道。

    许寄忱看看清休澜,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说道:“……不知道,可能是心血来潮?”

    “呀,你们醒得好早,已经收拾完行李了?”

    两人谈话间,突然听到前方传来一声少女的呼喊,一同抬头望去,就看到了倒挂在一棵树上看他们的凉倾。

    “?”清休澜上下打量了一番倒挂着的凉倾,不解问道:“……你在锻炼还是?”

    “闲着没事。”凉倾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毕竟在海里她就经常这样做,“扶盈已经收好了行李,正等你们呢。”

    “我想想啊,现在就差听声和孟玄了。”凉倾掰着手指数了数,然后偏头说道:“听声估计还有一会儿,我看他忙了一早上。至于孟玄……那个事儿精估计得折腾好一会儿,我得去催催他。你们呢?要干嘛去?”

    “去找听声。”清休澜淡淡答道。

    凉倾似乎毫不意外地点了点头,然后朝着许寄忱一颔首,问他:“那你呢?”

    “我没什么事。”许寄忱艰难地把厚重的衣领往下拉了拉,说道。

    “那你不如陪我一起去吧。”凉倾动作灵敏地一翻身,一个闪身落在了地上,然后拍了拍许寄忱的肩膀,朝他一眨眼:“当着小辈的面,我可不信孟玄还能没脸没皮地收他那些鸡零狗碎的无用玩意儿。”

    除了修炼和读书之外,做其他任何事情对于许寄忱而言都是一样的。于是,他无可无不可地点了下头,然后给清休澜行了一礼,跟着凉倾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在走出一段距离之后,凉倾回头看了一眼,确定清休澜已经不在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内后,才对身旁的许寄忱招了招手,示意他凑过来,然后低声问他:“听声休澜他们没事吧?”

    许寄忱摇了摇头,说道:“……应该没事。”

    凉倾托着下巴想了想,像是觉得十分有道理一样点了点头,说道:“也对,十多年的情谊呢,哪能说舍就舍?”

    “真要舍了,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硬生生将那些粘连的血肉撕下来,道一声刻骨铭心都算浅的了。”

    “什么刻骨铭心?”

    刚走进孟玄的棠乐阁,就看见孟玄躺在避风的八角亭躺椅上,懒懒问道,身旁还放着一个用以取暖的暖炉,小几上摆着冒着热气的热茶和点心,一副安然享受的样子。

    “孟!玄!”凉倾一撸袖子,怒气冲冲地朝着孟玄走去。

    “诶、诶!有话好说,不要动手动脚。”孟玄察觉到一股杀意,立刻闪身从躺椅上移到了旁边,下一秒,孟玄躺的那张躺椅就被劈成了两半。

    孟玄“唰”地一声打开了不知道从哪儿拿出来的扇子,轻声叹了口气,说道:“不要大清早的就这么暴躁嘛,和气生财,和气生财懂不懂?”

    “你还去不去了?这都什么时辰了,你还有闲心在这躺着?”凉倾将变回发簪的折湛重新插回了头上,抱着手问他。

    “当然要去。我早就将行李收完了。”孟玄不紧不慢地说道。

    “真的?”凉倾半信半疑,毕竟此人有“提前了十天告知他要出门,但直到出门当天早上才开始收拾行李”的前科。

    “当然是真的,不信你看。”孟玄“啪”一声又将扇子合上,然后拿着扇子指了指放在小几上的一个南瓜大小的口袋。

    凉倾深表怀疑,比划了一下那个口袋的大小,然后问他:“你确定这么小一个袋子,能够装得下你那些鸡零狗碎吗?”

    孟玄笑而不语,朝那口袋一颔首,示意凉倾可以自己看。

    凉倾便直接掀开了口袋,然后就被闪瞎了眼——里面是大块大块的金条,还有各种首饰珠宝。

    “……”凉倾沉默了几息,然后问道:“是谁给你出的‘带钱去就行,需要什么现买’的主意——那人也不提醒你将这些闪亮亮收到乾坤戒中?你这么背着去准要被抢。”

    “我自己想的啊,聪明吧。”孟玄从里面拿出了一条珍珠项链,在自己眼前晃了晃。

    妖族,尤其是狐妖,最爱流光四溢的珠宝。银狐一脉本是八大血脉之一,这样的珠宝简直一抓一大把,根本用不完。

    凉倾指着孟玄,用一种“看吧,地主家的傻儿子”的眼神转头看向许寄忱,眸中似有无奈。

    “孟前辈觉得珠宝就该展示出来,不应该藏着掖着。”突然,棠乐阁大殿之内走出了一人,低着头擦着手,回答道:“这还是我已经劝过了的结果,孟前辈本想直接将这些珠宝带在身上出发的。”

    “听声?你怎么在这儿?”凉倾惊讶地喊了一声。

    应听声看着凉倾和许寄忱,犹豫问道:“……我不能在这吗?”

    “你师尊不是在找你?”

    “师尊……”这回轮到应听声惊讶了,顿了一下,问道:“……在找我吗?”

    许寄忱点了点头,肯定道:“从和声阁找到膳堂去了。”

    “你俩私下怎么也没个沟通法阵什么的?”凉倾手中突然出现一面巴掌大小的水镜,她将水镜在应听声面前摇了摇,问道。

    应听声:“……”

    这个问题应听声也只能沉默,毕竟就现在他和清休澜之间的氛围,别说私底下了,就是当面,也只能各干各的事,或着面面相觑,半天憋不出一句话。

    应听声沉默了一下,放下了擦手的毛巾,说道:“……师尊往哪儿去了?我去找他。”

    “不知道,他去哪儿也不会和我们汇报。”凉倾眼中也不知是无奈还是无语,隔空点了点应听声的手,说道:“再说,你一个天机宗长老的徒弟,想知道自己师尊在哪儿,就算没有任何联系方法,也可以就地算一卦呀,何须问我们。”

    应听声这才恍然一般,歉笑一声“忙忘了”,就和凉倾等人行了个礼,转身离开,眨眼就不见了身影。

    ——

    等应听声一路半踟蹰半犹豫地走上扶月台时,看见了一串脚印。

    昨天晚些时候又落了一场雪,薄薄地盖在了扶月台上,让应听声难以抑制地回想起一些不好的记忆。

    清休澜走到了扶月台边,靠在了同样落满了雪的橼拦上,听到身后传来的动静也没有回头,就像知道来人是谁一样睫毛一颤。

    他看着远方,轻声开口道:“扶月台还是太高了,落了雪后竟然这么冷。”

    “比我想的还要冷。”

    应听声默不作声地走到了清休澜身边,“唰”一声,掌心出现了一道七色火焰,瞬间融化了周围的雪。

    雪水滴落下来,又被应听声用灵力汇聚到一起,没让它们湿了清休澜的衣摆。

    清休澜的金眸中映着明亮的光,在这寒冷的冬日,光是让人看着,便从心里涌上一股暖意。

    他伸出手,似乎是想要去触碰应听声手中的火焰,却被应听声躲了一下,摸了个空。

    “烫的,师尊。”应听声低声解释了句原因,然后问他:“师尊出门前没看到我挂在门边的大氅吗?”

    清休澜没回答,只是收回了手,然后往前走了一步,拥上了应听声,贴着他的颈侧轻声问道。

    “七年前那场雪,和现在一样冷么?”

    第106章 海棠(9) 不对劲。

    清休澜动作突然, 应听声匆忙间只来得及熄灭了手中火焰,好悬没直接给清休澜衣服烧出个洞。

    然后就被清休澜扑了个满怀,浑身僵硬得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直到清休澜问出那句意味不明的话, 应听声才明白清休澜在这扶月台想到了些什么, 于是僵在半空中的手也终于得以落下, 轻轻放在了清休澜的后背。

    “……记不得了。”在这个问题上,应听声没有撒谎, 微微偏过头,再靠近一点就能轻易吻上清休澜的额角, 但他只是轻声回答道:“等到第二天的太阳出来, 微凉不暖的阳光照在雪地上, 刺得我睁不开眼时, 我才发觉这场雪已经停了。”

    清休澜松开了应听声, 只是一个很短暂的拥抱, 但却让两人都染上了对方的体温。

    甚至离开应听声的怀抱时,清休澜只觉得比刚才更冷了。

    他呼出一口气,一阵白雾四散在空中,清休澜垂下眸,无意识搓了搓手指。

    突然, 一点如萤火般的金色落在了清休澜指尖,他一愣,紧接着,更多的光点从空中落下。

    清休澜下意识伸手接住了这些在下坠的光点,随后, 一股暖流融入他的身体当中,穿梭在经脉间,紧紧包裹住心脏, 暖意遍布全身。

    光点在清休澜身周流转着,慢慢凝成一层结界。

    瞬间,所有扑面而来的寒意就被隔绝在外,连清休澜发间不知在哪儿蹭上的薄雪都融成了水珠,从发丝上滑落下来。

    “还冷吗?”应听声的指尖流转着和清休澜刚刚接住的光点一模一样的灵力,问道。

    清休澜似乎是笑了一声,他侧过了脸,黑色发丝遮住了表情,看不真切。

    他张了张嘴,还没开口,就被应听声打断了,“师尊若是想说‘是我之过’或是‘对不住你’一类的话,大可不必开口。”

    于是清休澜就闭了嘴,只静静看着雪地。

    应听声轻叹一声,也没多说,视线落在清休澜身上,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雪地突然细微地颤动起来,不远处传来“吧嗒吧嗒”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随后——清休澜只觉一团几乎和雪融为一体的白毛猛地扑到了自己身上。

    清休澜猝不及防,差点被推个仰倒,好在及时被一旁的应听声扶住了背,即便如此,清休澜还是被吓了一跳。

    “……清清?”清休澜抱住了四只爪子死死抓在他的前襟,力度大到清休澜觉得这崽子是想扯下自己一块皮的白色不明生物,唤道。

    轻轻似乎惊喜于清休澜记得它,一声叫唤还没出口,就被应听声狠狠敲了下脑袋,轻斥了它一声:“没轻没重。”

    清休澜托着轻轻的前肢,将它抱了起来,掂了掂,然后疑惑问道:“你是不是重了?”

    应听声摸了摸狐狸的头,“嗯”了一声,然后在翻脸比翻书快的狐狸一口咬上来前移开了手,“之前跟着我到处跑就还好,回天机宗后就不行了——伙食太好。”

    说完,应听声不动声色地推着清休澜的背往前走去,续上了自己的话音,转移着清休澜的注意力:“师尊之前有尝过人间的食物吗?”

    清休澜不知道是真的没注意,还是注意到了,却没有开口点破,顺着应听声施加的力道,慢慢从扶月台上走了下去。

    他将狐狸抱在怀中,开口道:“尝过一些小吃,比如糖葫芦,或是桃酥之类的,但是没有尝过有名的大菜。”

    说着,他又想起什么似的,偏过头问身后的应听声:“你在人间游历,吃饭是在客栈酒馆中解决,还是自力更生呢?”

    看着清休澜没什么太大反应,应听声才在心中松了一口气,若无其事地说道:“很多地方都没有像样的酒馆客栈,有人烟就不错了——所以自力更生的时候多一些。”

    “轻轻可能是在天机宗中吃太好,嘴被养刁了,刚开始那几个月不太适应。”说着,应听声想了想,又接道:“——也可能是因为那时我的手艺太差。”

    清休澜注意到了应听声话中的某个词,饶有兴致地问他:“‘那时’?意思是,你现在的手艺很好了?”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一人走在前,怀中抱着狐狸,一人走在后,看起来几乎已经贴在了前面人的背上。

    听到清休澜这个问题,应听声故意迟疑了一会儿,然后带着笑意问他:“师尊想试试我的手艺吗?”

    清休澜理所当然地一点头,说道:“为什么不呢?总归毒不死。”

    应听声低低地笑了一会儿,然后问起了另一个问题:“师尊用过早膳了吗?”

    清休澜点了点头,又听应听声接着问:“味道如何?”

    清休澜又点了点头,说道:“正合口味。我听说今早天机宗的早膳是由你负责的?这么多张嘴,你竟还分得出神来为我准备一份早膳?”

    今早那份早膳一看就是有人特意准备的,毕竟厨子再细心,也不可能知道清休澜所有饮食习惯。

    应听声挑了下眉,似乎才反应过来清休澜误会了什么,说道:“……嗯,我不过是负责准备了一下菜单,并不费什么事。准备一份特殊的早膳,还是有精力的。”

    清休澜脚步一顿,有些惊讶地回眸望去,问道:“……等等,所以今早的那一桌早膳,其实是你亲手做的?”

    “自然。”

    一旁突然传来一声轻笑,两人转头看去,就看见凉倾笑意盈盈地从一棵树上跳了下来,摆了摆手,说道:“我不是故意偷听啊,纯属是偶遇。”

    说着,似乎是为了增加可信度,凉倾朝某个方向一指。

    应听声与清休澜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就看到了正端着什么东西,从膳堂出来的许寄忱,以及在旁边扇着扇子指挥的孟玄。

    “孟玄大概是吃饱了撑的,非要准备食材,带着他那个九宫格去马车上吃。”凉倾抱着手,靠在树上解释道。

    “此言差矣,这怎么能叫吃饱了撑的呢?应该叫生活情调。”孟玄不愧是狐狸耳朵,隔着老远就听见凉倾说的话,转过了头,一开扇,遮住了自己下半张脸,说道。

    应听声走了过去,看了看许寄忱手中的那被铁片分成了九个格子的物什,犹豫问道:“前辈这个九宫格,是要在里面放上水的吗?”

    “不愧是听声,就是聪明,一眼就看了出来。”孟玄“啪”地一声把扇子往手掌上一拍,继续往下说道:“在里面放上水之后,就可以用来煮任何想吃的东西——冬天,搭配上热食,再美妙不过的组合,对吧?”

    应听声面上犹豫不减,似乎一时不知该如何劝。

    清休澜面无表情,一针见血道:“你当人间是什么地方?马车可不能在天上飞。万一拉着马车那匹马突然心情不好,一撂蹄子,来个急停……你这汤汤水水的……”

    清休澜的话音停在了这里,没有再继续往下说,但已经足够众人想象出会是一副怎样的惨况。

    孟玄看起来像是被一盆冷水浇在了头上,连狐狸耳朵都湿答答地垂了下来,忍了又忍,说道:“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快浇灭我的热情!”

    “我只是在对我们接下来的行程安全提出质疑罢了。”清休澜八风不动。

    孟玄不和他争,转头看向站在他身旁的应听声,说道:“听声既然也看得出来,肯定也有办法,对吧?帮帮我吧。”

    清休澜往前一步,挡住了应听声,说道:“你别总使唤我徒弟,你自己没有徒弟吗?”

    孟玄:“?”

    他嘴角抽了抽,还没开口,就听清休澜不紧不慢地说道:“办法,我也有。”

    一柱香后,孟玄麻木地看着如同囚车一般四面开窗的马车,缓缓转过了头,看向清休澜,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清休澜敲了敲“马车”上的木条,似笑非笑道:“透风,就算汤汤水水撒了也不要紧——不需要换坐垫车帘,只需要换一身衣服就好了。”

    孟玄:“……”

    孟玄看起来生无可恋。

    “好了。”苏扶盈笑着从一旁走了过来,拉着孟玄走到了另一辆马车前,低声说道:“休澜不是故意要和你对着干。”

    说着,苏扶盈轻轻朝清休澜的方向一颔首,孟玄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就看见应听声似乎有些无奈地在和清休澜说些什么。

    清休澜表情不变,说了两句,就转身上了马车,应听声还伸手扶了一下,摇了摇头,轻叹了口气。

    大概是因为苏扶盈和孟玄的目光太炽热,应听声若有所感地转眸,就和他们对上了视线。

    孟玄有种抓奸的莫名感觉,尴尬地笑了一下,但站在不远处的应听声似乎并不介意,礼貌地给他们行了个礼。

    应听声看着似乎是想走过来给孟玄解释一下,顺便道个歉什么的——只不过没走两步就被一道淡金色灵力拦住了去路。

    紧接着,一只手就从马车中伸了出来,直接扯着应听声肩膀上的布料将他往后拽。

    那只手抓得并不紧,应听声有意反抗的话,是能够轻松挣脱的——但也会直接把马车里的人带下来。

    不过应听声本就没有挣扎的打算,就顺着那只手的力道慢慢往后退,顺便递给了孟玄一个抱歉的眼神,然后转身上了马车。

    孟玄就这样目睹了全程,然后若有所思地转回了头,对苏扶盈说道。

    “在妖界我就觉得不对劲。”

    “他俩果然是背着我神交了。”

    苏扶盈:“……??”

    第107章 海棠(10) 爱无罪。

    苏扶盈瞳孔地震, 愣了好几息才找回了自己的话音,问道:“你要不再好好看看那是谁和谁?”

    “休澜和听声嘛,我又不瞎。”孟玄看着一脸震惊, 好像从天上突然掉下来一只鹅一样的苏扶盈, 也疑惑了, 问道:“怎么?难道你没看出来他们之间的气氛不对劲吗?”

    苏扶盈摇了摇头,然后说道:“我看出来了, 但是没你大胆,这么敢猜。”

    凉倾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 从背后抱住了苏扶盈, 将头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说道:“聊这么大, 你们也不设个阻音阵?”

    说着, 凉倾伸手打了个响指, 灵力涌动,罩住了他们三个人。

    落完阵后凉倾这才放心开口:“既然说都说了,不如再说得大胆一点——你们说……他们谁上谁下?”

    孟玄:“……??”

    苏扶盈:“……???”

    三人显然在同一个频道,但是不在同一个进度。

    苏扶盈还停留在“应听声对他师尊抱有异样的情感”上。

    孟玄则快进到了“二人已经确认了关系,在一起了”的进度。

    凉倾更夸张, 已经到了“鱼水之欢”这一步。

    三人面面相觑。

    最后还是凉倾看他们两人脸上疑惑太重,这才反应过来什么,嫌弃地看了孟玄一眼,然后说道:“你也太迟钝了。”

    孟玄:“……”说我之前你也不看看比我更迟钝的。

    但显然凉倾不会这样说苏扶盈,她往那辆从外表上看不出异常的马车上一颔首, 接着开口道:“要不我们打个赌,赌他们什么时候公开?”

    “这还用赌?”孟玄优雅地翻了一个白眼,然后说道:“这不是人尽皆知的事了吗?他们也没有藏着的意思啊。”

    凉倾伸出右手食指左右摇了摇, 然后说道:“他们藏没藏是一回事,我们知不知道是一回事,但是他们什么时候主动告诉我们,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苏扶盈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是同意了,还是只是觉得凉倾说的有道理,问道:“我们赌这个的意义何在呢?”

    “……反正闲着没事儿,给无聊的生活增加一点乐趣?”凉倾犹豫道。

    孟玄“啪”地一声不知从哪儿摸出了一颗晶莹剔透,火红色的宝石,然后用扇子抬起凉倾的手,把宝石重重地拍在了她的手上,然后一脸凝重地说道:“这个项目,我投了。”

    凉倾:“……”

    凉倾沉默了几息,又听孟玄一脸沉重地问道:“要是他们不愿意公开怎么办?”

    “谁说是要在众人面前公开了?”凉倾掂了掂手上巴掌大小的红宝石,将其放到嘴中,“嘎嘣”一声,那红宝石就被咬下来一半,“只要在我们面前点头承认,不也算公开吗?”

    孟玄看着“嘎嘣嘎嘣”嚼着口中红宝石,好像在嚼什么酥饼一样的凉倾,眼中震惊难掩,沉默了几息,才开口说道:“……那赌什么呢?”

    他们三人,一个是尊贵的银狐一脉,一个是鲛人公主,还有个是人间丞相唯一的女儿——个个身份尊贵,从小就要什么有什么,衣食住行一样不缺。

    苏扶盈似乎也在思考这个问题,说道:“钱财——包括珠宝、衣料、首饰一类的肯定不行。地位——包括官职之类的也不行。要不……就赌一个承诺吧?”

    “什么承诺?”凉倾问道。

    “就是字面意思。”苏扶盈摸了摸挂在脖子上的一枚椭圆形项链,眼神温柔,笑着说道:“如果我赢了,我希望多年之后,我女儿及笄的那一天,不论你们身在何方,都来参加她的及笄礼。”

    凉倾一摆手,说道:“这个用不着承诺,我肯定会来的。”

    孟玄也点了点头,说道:“我也会来,你可以换一个——不过我理解你的意思了。”

    “真有意思。”凉倾眸中带着笑意,跃跃欲试,然后抬手抛给他们两人一颗波光粼粼的圆形珍珠。

    “这珍珠在鲛人海原本是用作督促自己完成任务的,只要完成了自己给自己定下的任务或者目标,这颗珍珠便会发起光来。不如就以此为证,如何?”

    孟玄点了点头,反倒是苏扶盈仍有些顾虑,问她:“我们这样做,会不会不好?”

    凉倾闻言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说道:“我也活了挺久,见过的人数不胜数,两情相悦还是单方面纠缠,我还是看得出来的。”

    孟玄也跟着点了点头,说道:“既然对彼此有意,却又迟迟不肯点明说破,不是正缺我们这样的一股推力?若能促成一桩姻缘,也算好事一桩了。”

    苏扶盈:“……”现在说姻缘是不是太早了点?

    凉倾将手中的珍珠抛起,又稳稳接住,说道:“一言为定,你们可别食言。”

    ——

    马车上。

    凉倾的阻音阵设得有点晚,孟玄嘴又太快。

    应听声想自己设一个阻音阵救一下都来不及,那句“神交”就这样明晃晃地闯进了清休澜的耳朵。

    二人明明什么都没有做过,但是解释在他们三人眼中却好像变成了辩解一样,沉默不语就是心虚。

    应听声小心地看了一眼靠着软枕闭目养神的清休澜,没说话。

    好在没过多久凉倾就过去了,说话声直接消失,应当是她已经设下了阻音阵——至少不会再有更多超乎应听声想象的话语传到这边。

    应听声一口气还没松下来呢,却发现清休澜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正静静地看着他。

    “师尊?”应听声下意识唤了一声,然后得到了一声平静的“嗯”。

    “孟前辈口无遮拦惯了,思维又发散,您别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应听声笑了一下,说道。

    “我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那你呢?”清休澜将手搭在小几上,撑着头问道。

    应听声轻轻眨了眨眼,问道:“我什么?”

    “你会把他们的话放在心上吗?孟玄若是把这样的事传得沸沸扬扬,你的名声,你之后在天机宗中……可怎么办?”清休澜垂下眸,问道。

    只要师尊假戏真做,或者真戏真做,那别人又能说什么呢?说不定还会夸一句天作之合,神仙伴侣。

    应听声在心中想道。

    但这话目前应听声是万万不敢在清休澜面前说出口的。

    于是他只摇了摇头,说道:“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你身为宗师的脸面不要了?”清休澜皱眉。

    天机宗过去几百年中,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像他们二人这样的事,但是后来,那几对师徒皆因为外部压力,分别了。

    在那之后,天机宗中将他们的关系传得多难听的都有。

    最严重的一对甚至传到了山下,在人间闹得沸沸扬扬。

    众人的唾沫星子不要钱一样,铺天盖地地袭来,都快把两人淹了。

    到最后,是徒弟承受不住来自周围的压力,在师尊面前以死谢罪了,说是自己“痴心妄想,贪图不轨”。

    那位师尊最后的结局也没好到哪去,听说在自己徒弟用剑自刎之后,便闭关了,一闭就是十余年,等众人发现不对,进去查看时,发现他早已服毒自尽,驾鹤西去了。

    那几年,沈灵为了处理这事带来的影响,简直忙得脚不沾地。

    但即便如此,沈灵却依旧没有明令禁止这样的事,只是告诫众人,以此为戒。

    后来清休澜也问过沈灵,为什么不直接将此事刻在宗规上,以绝后患。

    沈灵只是摇了摇头,说“爱无罪”。

    清休澜闻言愣了一会儿,然后沉默地点了点头,第二天就雷厉风行地帮沈灵解决了那些整日不干正事,就在背后嚼舌根泼脏水的人。

    当时不觉得,但等到这样的事真实发生在自己身上之后,清休澜发现,自己也未能免俗。

    他与应听声这辈子都相安无事也就罢了,但是万一哪个动作不对,传出点什么不好的传言,那可谓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清休澜自己是无所谓的,名声不过浮生一梦,他从未将其放在心上。

    但这放在应听声身上就不一样了。清休澜想道。万人景仰的应宗师,不该被这样的流言所累,更不该连累到他的名声。

    但是爱无罪。清休澜又心想。

    等他真正确认了自己对应听声的心意,他自然会为应听声斩尽前路所有荆棘。

    倘若我真的就是喜欢他,那流言也好,传闻也罢,左不过全是张着一张嘴乱说,别人又能拿他如何?

    大不了我就带着他走。清休澜看着面前的应听声,静静想道。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

    但这些顾虑和推测清休澜都没有说出口,所有麻烦的事情由他清休澜一人独自解决就好,实在不必说出来再多一人烦心。

    而坐在他对面的应听声眼又不瞎,自然看得出来清休澜有事瞒着自己。

    但是如果清休澜不说,应听声也不会主动去问。

    反正清休澜别想丢下他自己一人离开。

    也别想独自把自己护在身后,一人承担所有可能存在的危险,以及无形却最致命的流言蜚语。

    应听声默默想道。

    但他面上无异,还是一副“我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只伸手拈起一块放在小几上的,莫约月饼大小的花瓣形糕点,尝了一口。

    然后,应听声轻轻点了点头,笑着看向清休澜,问道:“这糕点倒是不错,甜而不腻,带着一丝清香,师尊要不要尝一尝?”

    清休澜心里想事,只留出了一根神经来回答应听声说的话。

    这也不是什么多过分的要求,清休澜那根神经没过多思考,就控制着他点了点头。

    没成想,应听声拿着那块糕点往前了两步,几乎快要靠到清休澜身上了,然后将自己没有咬过的那半边递到了清休澜的嘴边,意味明确。

    直到清休澜闻到那股近在咫尺的清香,才回过神来,看看应听声,又看看面前的糕点,一时没动。

    “师尊?”应听声表情极尽无辜地偏了偏头,看向清休澜。

    两人在原地僵持了几息,正当应听声轻叹一声,就要收回手时,清休澜还是妥协一样低下了头,轻轻咬住了应听声手上那块糕点。

    就着他的手,一点一点地吃完了。

    第108章 海棠(11) 人间。

    在鲛人海, 应听声也曾这样喂过清休澜,清休澜也吃了。

    ——但现在哪儿能和在鲛人海那时比!那时他们之间的关系可没现在这样尴尬!

    在明知应听声心意的情况下,面对这块糕点, 清休澜不可能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但他还是低头吃了。

    总说应听声贴心懂事, 还不是他清休澜一次又一次的心软溺爱纵容惯出来的!要是清休澜狠狠心拒绝个几次, 应听声哪还敢这样做!

    清休澜暗骂自己一声,面上却不显, 安静地咀嚼着,然后将口中嚼得细细的糕点咽下之后又接过了应听声递过来的水, 喝了一口。

    咽下最后一口糕点之后, 清休澜才缓慢开口, 评价道:“还行。”

    实际上也没怎么尝出来味, 清休澜吃完只有一个“硬得能压死人”和“是不是忘记往里面放水了”两个想法, 严重怀疑应听声那句“味道不错”就是为了骗他吃睁眼说的瞎话。

    他本是不想拂了应听声面子, 这才配合着把这“石头糕点”一点一点吃完,结果应听声好像是误会了什么。

    应听声表情复杂地给清休澜端着茶杯,犹犹豫豫地问道:“……师尊喜欢吃……噎一点的糕点……?”

    一句话问得颇为艰难。

    清休澜:“……”你猜我为什么吃。

    他面无表情地与应听声对上了视线,两人对着这一盘糕点面面相觑。

    “……”应听声咳了一声,眼眸中却是掩盖不住的笑意, 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从清休澜眼神中看出了他会吃这块糕点的原因,“……等到了人间,我给师尊做别的。”

    说着,应听声又补充了一句:“……软的,不噎, 不腻。师尊一定会喜欢那种。”

    清休澜:“……”所以你到底为什么喂我吃这个,就是闲着没事试探我一下是吧?

    大概是清休澜眼中的情绪太过明显,应听声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然后轻声道:“下次不敢了。”

    “你还想有下次?”清休澜皮笑肉不笑说道:“傻孩子,做梦去吧。”

    ——

    人间没有灵力,自然比不上修仙界大宗门,没有各种稀奇古怪的装饰,却依旧繁华。

    而最繁华的地方,莫过于京城。

    京城啊,灯火、歌舞、欢声笑语昼夜不歇,所有文人墨客实现理想抱负的梦中乡,也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深渊。

    临近新年,京城到处都是红灯笼,星星点点,随风飘扬的彩旗将街道与街道连了起来,再往下看,家家户户门前都挂上了春联和桃符。

    大家脸上都洋溢着难得的笑容,自然也包括了走在回家路上的苏扶盈。

    她与凉倾坐在马车中剪着窗花,聊着天。

    “谁在家中看着和音呢?”凉倾不太耐烦用剪刀,直接化出了锋利的指甲,将叠起的红纸三两下划了个稀巴烂,打开一看——这哪儿还是什么窗花,就是一团红纸碎屑。

    凉倾左右看看,然后悄无声息地将那些碎屑藏了起来,若无其事地重新叠了一张红纸。

    “应该是我母亲吧。母亲最疼和音,肯定不舍得将和音交给别人。”苏扶盈手巧,剪刀与红纸在她手中极其听话,顺着她的动作流畅地划出了圆形痕迹,“阿衡应该也要回来了,到时候他也会帮着母亲。”

    苏扶盈的丈夫是当朝将军,赫赫威名。

    皇帝势弱,性格说好听点是和善,说难听点就是软弱,做什么事都拿不定主意,全靠丞相主理政务。

    太后对这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儿子也颇为头疼,在得知安定四方的上官衡大将军对丞相之女有意后,便有了赐婚的想法。

    “你这迟来的幸福。”凉倾摇了摇头,继续摆弄着手中折纸,说道:“早知情投意合,还留在天机宗做甚。”

    苏扶盈与上官衡的婚期早就定下了,可那时苏扶盈已是天机宗长老,在凡人眼中,和“神仙”无异。

    她不愿早早成婚离开自己所热爱的修仙一路,太后也不好逼迫她。

    直到七年前灵脉枯竭,苏扶盈才不情不愿地回了家,没曾想遇到了每年都会来苏府过年的上官衡。

    上官衡与苏扶盈青梅竹马,可惜过去太久,上官衡还记得苏扶盈,苏扶盈却已将这个儿时玩伴遗忘。

    二人相谈甚欢,正当苏扶盈可惜自己已有婚约时,却突然得知了眼前人正是自己的未婚夫。

    他们情投意合,两情相悦,立刻补上了迟了好些年的婚事。

    随后没过多久,苏扶盈便怀上了苏和音。

    上官衡满门忠烈,全家都死在了战场上,只剩他这一根独苗苗,有了这个千尊万贵的孩子后,才算续上了上官一家的血脉。

    但在刚刚得知这个孩子的存在时,上官衡却坚定地希望这个孩子可以随苏姓——他觉得自己家的“上官”一姓不吉利,全家都是短命鬼,生怕害了这孩子。

    但“上官”的血脉,明显比什么“吉利不吉利”重要得多,对此,上官衡只用一句话就将反对的人打了回去。

    他说:“这个孩子身上流着上官家的血,不过换个姓罢了,难道没有这个姓,他就不是上官家的血脉了吗?”

    碍于上官衡的坚持,这个孩子最终还是上了苏家的族谱。

    “哪能这么说。”苏扶盈笑了一声,放下剪刀,将手中折了几折的红纸打开,一副雪花一般的窗花便出现在了她手中,“我和阿衡情投意合,但我不可能为了他,放弃我追寻了十多年的梦。”

    凉倾趴在了桌上,偏着头问:“你总不回家,上官衡没意见啊?”

    苏扶盈将剪好的窗花放在一边,又拿起了一张新的红纸,回答道:“他不也总不回家?我俩彼此彼此。”

    上官衡常年镇守边疆,这些年反倒是苏扶盈在家陪和音的时间多一些。

    “可怜和音。”凉倾用食指转着桌上的红纸,另一只手撑着头,说道:“没爹娘陪。”

    苏扶盈手一顿,睫毛垂下,青色耳坠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着。

    沉默几息后,她轻声道:“和音……现在还太小。”

    “等她再长大一点,能够坚定内心的选择后,她是想跟着我回天机宗修习,还是跟着阿衡前往战场,我都是支持的——但阿衡估计有意见。”

    凉倾听完没忍住笑了一下,说道:“战场多危险啊,你也放心?”

    苏扶盈一笑,手中灵力流转,道:“嗯……按常理说,修仙界人士不得伸手参与人间事……”

    “但这应当算是……”苏扶盈一捻手指,散了灵力,抬眸说道:“……我的家事。”

    随着苏扶盈的话音落下,马车也缓缓地停了下来,周围逐渐传来人声。

    凉倾最先迫不及待地掀开了车帘,一溜烟儿似的跳了出去,动作快到苏扶盈都没来得及拦下她。

    也不知是不是近乡情怯,苏扶盈的手在那道薄薄的车帘上顿了几息,才坚定地将其拂开——冬日难得的阳光洒落,温暖而坚定地贴上苏扶盈,人间竟是一个晴日。

    “娘亲——”一声奶声奶气的呼唤传来,苏扶盈的心就像瞬间被火融化的纸张一样,眼神变得温柔,然后看到了一个手脚并用,爬上了马车,扑进了她怀中的团子。

    大概是怕团子冷着,大人们将她裹成了一个圆滚滚的球,她的声音闷在苏扶盈怀里,“……你不回来,我想你。”

    苏扶盈给了女儿一个满满的拥抱,亲吻着她的额头,说道:“娘亲也想你,但是娘亲有事呀。”

    “娘亲回来陪和音过年,和音开心吗?”

    “开心!”和音被苏扶盈牵着手从马车上走了下去,小跑着才能追上苏扶盈的步伐。

    “扶盈。”

    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唤,苏扶盈惊喜地抬起了眸,然后与抱着剑,束着马尾,倚在一旁墙上的上官衡对上了视线。

    “阿衡!”苏扶盈拉着苏和音往前走去,看着上官衡朝她伸出手,便放开了苏和音的手,几步小跑扑进了上官衡的怀中。

    一声轻响传来,上官衡手中的剑掉落在地,却无人在意。

    “你今年这么早就回来了?”

    快一年未见,与上官衡重逢时,苏扶盈好像从人母又变回了那个青涩的少女,与爱人相拥。

    “边疆安定,我想念你,快马加鞭地回来了。”上官衡从不掩饰对苏扶盈的爱意,笑着说道:“终于让我接上你一回。”

    ——以往都是苏扶盈在家门口迎接从边疆归来的上官衡的,今年刚好反了过来。

    苏和音被松开了手也没有生气,只是跑了过去,然后试图将上官衡落在地上的佩剑。

    可惜这剑对于一个连路都还走不稳的女孩来说还是太重了,她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也没能拿得起来,反而被上官衡伸手抱了起来,然后拉着苏扶盈一起走进了苏府中。

    清休澜等人喜静,凉倾又是个不爱被束缚的独行侠,于是苏扶盈提前吩咐过府里佣人,因此并没有一堆人围着他们。

    孟玄看着这幸福的一家三口,叹息一声,说道:“好幸福,好温暖,好羡慕。”

    凉倾好奇地东看看西瞧瞧,闻言没好气地笑了一下,道:“得了吧——女王不会允许你娶妻生子,延续银狐血脉的。”

    清休澜与应听声站在一边,也听到了凉倾这番话,应听声疑惑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清休澜看了眼周围人群,被空气中杂乱的味道逼得皱了皱眉,拉着应听声就走,说道:“妖族的事小孩子少打听,要掉耳朵的——走了。”

    应听声:“……”

    师尊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呢。

    应听声无奈地顺着清休澜的动作往里走去,无奈想道。

    要不……给他一点小小的暗示吧?

    第109章 海棠(12) 清清,卿卿。

    曾经在人间游历时, 应听声在苏府中借住过一段时间,对苏府的构造也算得上熟悉,因此无需有人带路, 方便很多。

    他一拉清休澜的手, 止住了清休澜还想继续往前的步伐, 说道:“再往前就要走到人家寝殿去了,师尊。”

    清休澜:“……”

    被他喊停, 清休澜顺其自然地想起了那段应听声在人间游历的经历,问道:“你之前在这里住过?住了多久?”

    应听声摇了摇头, 说道:“住过一段时间, 不久, 一个多月?跟着学了点做饭的手艺, 免得饿死自己……和轻轻。”

    清休澜:“……”

    虽然大概知道那狐狸的“清”不一定就是自己的“清”, 但每次听应听声叫起狐狸时, 他却总有种莫名其妙的羞耻感。

    “你到底为什么给你那狐狸起……这个名字?”清休澜忍无可忍,回头问道。

    应听声没正面回答,只语气轻松地又重复了两遍:“清清,卿卿。”

    清休澜显然没听懂,只挑了挑眉, 直觉告诉他别再问下去。他朝周围一颔首,问:“你在苏府借住时,住在哪里?”

    应听声带着他往另一边走去,解释道:“我和苏前辈说过,喜欢安静一点, 哪怕偏僻些无所谓,苏前辈便让人将离街道最远那间房收拾了出来。”

    顺着游廊往前走去,一路上只能看到低着头急匆匆往前走去的侍女。

    阳光斜斜洒在青石板上, 浅薄,滚烫。

    “说是房,其实不如说是一处院落。”应听声带着清休澜穿梭在光影中,影子被廊柱遮住,又在走出遮挡后出现,隐隐约约。

    苏府大概真的很宠爱苏扶盈的女儿,到处都能看到那个尚且年幼的女孩留下的痕迹——被系在橼拦上的彩色飘带,小亭中的折纸和玩具,甚至是画着笑脸,被放入了水中的灯。

    “那院落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做‘海棠清欢’。”

    “种了海棠?”清休澜问道。

    应听声点了点头,说道:“全是海棠。垂丝海棠。”

    周围来往的人逐渐减少,他们也越走越远,果真如应听声所说,远离人烟。

    直到应听声带着清休澜穿过一道月亮门,又绕过一片竹林后,才在一扇白漆红门前停了下来。

    人间天黑得很快,暮色缓缓降下,淡黄色的落日阳光将周围竹叶的影子照射在了门上,自成一景。

    应听声抬起手,打了个响指,挂在那红门旁边的两盏不知已经多久没用了的壁灯便柔和地亮了起来,就像是被阳光点亮的一样,融在落日中。

    在应听声的眼神示意下,清休澜往前走了一步,将手放在了门上,然后手臂发力,轻轻推开了面前的红色大门。

    瞬间,一阵细腻而不张扬的香味便从门中扑面而来,清新淡雅,没有一丝一毫的攻击性,柔和地缭绕在清休澜的发间。

    “垂丝海棠?”

    清休澜轻声问道。

    应听声“嗯”了一声,将门完全推开。

    微风吹起,散落在地上的浅粉色花瓣便像收到什么召唤一样随风而起,在阳光中上下纷飞着,轻轻擦过了清休澜的脸颊,就像在他的侧脸落下了一个极轻的吻一样。

    应听声的目光就跟着那瓣海棠一起,用眼神无声无觉地偷得一个不属于自己的轻吻。

    而清休澜则略微失神地看着面前极高,极茂盛的垂丝海棠树。

    树上的海棠花堪称小巧,大片大片地开着,浅绿色的,同样小巧的绿叶点缀在上,就像甜而不腻的糕点一样。

    落日平等地洒在每一片花瓣上,无数朵海棠随着微风轻轻晃动着,就像在含蓄地向来访的两人问好一样。

    “很美,对吧?”应听声看着清休澜金眸中的碎光,轻声问道。

    看惯了自己雪霁阁如雪一般,从春季清冷到冬季的玉兰花后,再看这人间温暖而温柔的垂丝海棠,就如冬雪消融一般。

    应听声没有遮掩自己眼神的意思,清休澜从这如瀑般的垂丝海棠树上回过神后,轻易地捕捉到了应听声的视线。

    “怎么了?”清休澜提步走到了应听声身边,问道。

    直到看到清休澜的全部视线再次回到自己身上后,应听声才慢慢笑了起来,笑意温柔,没有一丝破绽。

    他摇了摇头,说道:“没什么。只是在想……垂丝海棠能不能酿酒呢。“

    “很少有人用海棠酿酒。”清休澜抬手,很轻松地将一朵垂得很低的海棠捧在了手心中,说道:“不过你想试试也无妨。”

    “好啊,师尊教我。”应听声面不改色地拂落了一朵落在清休澜头上的海棠,随口道。

    清休澜闻言回过了头,用一种“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些什么”的眼神看向应听声,面色复杂道:“……你不是说这几年的青松酿都是你亲手酿的吗?”

    言下之意就是“还用我教?”,或者是“还要我教?那你酿的那些青松酿……”

    应听声纯属是就是想让清休澜陪他一起,理由用顺嘴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但他依旧脸不红心不跳地迅速改了口:“师尊陪我,我只会酿青松酿。”

    “酿酒这种事,一通百通,都是一样的。”清休澜蹲下身,悄悄抓起一捧海棠花瓣握在手心中,说道:“再说,酿酒一事,我没怎么仔细研究过,说不定还没你熟悉。”

    清休澜背对着应听声,站在他身后的应听声看不见清休澜手中的动作,丝毫没有防备地往前走了一步,顺其自然地在清休澜身旁蹲下。

    ——然后就被海棠花瓣扑了一脸,以及清休澜一声面无表情“嘭”,就像什么受击音效一样。

    应听声:“……”

    应听声下意识闭上了眼,被强行染上了这淡雅的香气,随后,他听到了一声诡计得逞一样的轻笑。

    便也无可奈何。

    “……师尊。幼不幼稚。”应听声摇了摇头,睁开眼,然后就和满眼笑意的清休澜对上了视线。

    清休澜缓缓移开了视线,嘴角却还是上扬的,然后在应听声抓起一捧花瓣准备反击时故意严肃道:“别闹,听声,尊师重道。”

    应听声:“……?”

    应听声似笑非笑地看了看自己满头满身的花瓣,又看看干净如初的清休澜,意味明确。

    最终还是清休澜破了功,没忍住又笑了起来,下一秒,一把花瓣便稀稀疏疏地朝他飞了过来,几乎刚飞了没多远就要“解体”落满地。

    但清休澜还是下意识给自己罩了一层结界——拦住了那几朵颤颤巍巍的破碎花瓣。

    “师尊还要用灵力作弊。”应听声语气无奈,道:“……不公平,师尊。”

    清休澜看着微微垂下睫毛的应听声,举手投降了:“不用,不作弊,你动手。”

    应听声就像是早就料到了清休澜会妥协一样,几乎下一秒就用灵力卷起了地上的花瓣,大量淡粉色花瓣再次飞上半空,然后在清休澜头顶猛地散开。

    一场海棠花瓣雨便慢悠悠地落了下来,落满了清休澜全身上下——应听声大概是没控好距离,又或者是故意的,也被这花瓣雨波及了,没比清休澜好到哪儿去。

    “……宁愿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也要报复回来?”清休澜伸手拍了拍落在自己衣摆上的花瓣,笑骂道:“记仇的小崽子。”

    清休澜就算骂他也骂不重,骂来骂去也就那几句,应听声早就免疫了,闻言眼神都没动一下,浅笑着又勾了勾手指,璨金色灵力灵活地穿梭在垂丝海棠树间,带下了不少完好漂亮的花朵,以及一枝带着很多花苞的花枝来。

    那些被阳光照得微微透明的花朵一朵一朵地被应听声的灵力串在了一起,参杂着绿叶,被编成了一个简单自然的花环。

    随后,应听声将那枝花枝递给了清休澜,在清休澜抬手接过花枝的间隙,将那海棠花环戴到了清休澜头上。

    清休澜大概是察觉到了,但也只是抬眸看了应听声一眼,没有阻止他的动作。应听声眼中笑意更浓。

    你看,清休澜总是会纵容他。

    清休澜总是拿他没办法。

    ——

    苏扶盈向来细心,应听声虽从未主动和她提过,但她依旧想到了应听声可能会带着清休澜住在这曾经住过的“海棠清欢院”,便已经差人打扫过了。

    甚至连被褥都还带着阳光的味道。

    清休澜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了一个窄口花瓶,将应听声折下来的那几枝花枝放了进去,又添了水,正站在桌前拿着剪刀细细修剪着。

    应听声端着个膳盒走了进来,顺手带上了门,然后习惯性地给整个小院都罩上了结界,随后将膳盒放在了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成功吸引了清休澜的视线。

    “晚膳?”清休澜随口问了一句。

    “苏府准备的,我随便拿了点清淡的食物。”说着,应听声似乎还有些抱歉,说道:“厨房挺忙,我之前说的点心……明天给师尊补上。”

    清休澜也不客气,拉过椅子在木桌钱坐了下来,说道:“我可以点菜吗?”

    应听声眼神一动,伸手稳稳地将膳盒中的小菜一道一道放在了桌上,说道:“当然,师尊想吃什么?”

    “虾仁粥。”

    挺正常的主食,听起来还挺适合当做早膳。

    应听声点了点头,没有多想,接着问道:“还有呢?”

    “清蒸肉末蛋、三鲜鸭子。”

    “?”听到这,应听声放菜的手一顿,眼中有些惊讶,似乎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而清休澜不紧不慢地补完了话音:“……加一份糖蒸酥酪,以及一壶牛乳。”

    ——正是十多年前那个晚上,他被清休澜带回客栈时,清休澜给他点的“晚膳”。

    那个晚上,应听声与清休澜初识。

    ……也是重逢。

    第110章 海棠(13) 闹鬼?

    “可以是可以。不过……”应听声将菜都摆放在了木桌上, 然后合上了膳盒,将其放到一旁的地上,开口问道:“师尊怎么突然想吃这些?”

    清休澜抬手接过应听声递过来的镶玉筷子, 想了想, 开口说道:“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觉得气氛正好。”

    “是因为在人间吗?”聊到这个话题, 应听声便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刚刚在膳堂听到的一些新鲜事儿,顺口说道:“这两天人间到处热闹的很呢, 师尊想不想陪我一起去庙会看看?”

    清休澜无奈地看了应听声一眼,看他眼神, 估计一句“你多大了”就要出口, 但却被突然转眸看向了窗外的应听声打断了话音。

    “有人来了。”应听声解释道。

    罩在屋外的结界缓缓消散, 随后, 苏扶盈就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面色凝重, 手中拿着个锦盒,盒中放着一副被对折起来的红色对联。

    前两天清休澜一直都在帮忙写对联,几乎每天一睁眼就是对联,现在再看到这通红的长条形物什手腕好像又泛起酸痛,眼神瞬间变得警惕, 张口就是一句“我不写,让听声写”。

    原本气氛还挺凝重,但被清休澜这一打岔,连苏扶盈都没忍住勾了一下嘴角,摇了摇头, 说了一句“不用写”,然后才走近两人。

    她一进来就看到放在木桌上还散发着热气的菜肴,“啊”了一声, 十分抱歉地问道:“我不知道你们正在用膳,是不是打扰了?那我一会儿再来吧。”

    “不用那么见外,过来坐吧。”清休澜开口喊停了正要转身出去的苏扶盈,然后又想到什么一般迟疑地问她:“我记得人间有条规矩是什么……不能见外男?这样没关系吗?”

    苏扶盈听完之后失笑一声,摇了摇头,开口说道:“修仙人士不在意这些,没关系的。”

    随后,她抬手将抱在怀中的那锦盒中的红色对联缓缓展开,下一秒,应听声和清休澜就知道为何苏扶盈脸色会这样凝重了。

    那对联并非是空白的,而是已经提过了字。

    但是题上的那些字却在对联上扭曲着,模糊不清,就像被水浇透了一样,缓缓流下了黑色的不明液体,就连中间的那个最大的福字亦没能幸免。

    文字的横竖撇捺正忽长忽短地不断伸缩收拢着,就像里面有什么东西在疯狂撞击,然后混乱无比地嘲笑谁一样。

    不过直视那对联几息,就连应听声都感到了一阵毛骨悚然,不寒而栗。他皱了皱眉,转头看向一旁的清休澜。

    清休澜似乎和他有一样的感觉,微皱着眉,似乎想要伸手去触摸那对联上看起来未干的文字,然后被身旁两人拦了下来。

    苏扶盈往后退了一步,应听声则是直接上手拦住了清休澜的动作。

    清休澜:“?”

    清休澜没有挣开应听声拦住自己的手,只是有些无奈地抬眸问苏扶盈:“怎么了?不能摸吗。”

    “最好不要。”苏扶盈摇了摇头,随后再次将那副对联折叠起来,放进了一旁特制的锦盒中,然后散去了层层包裹住掌间的灵力,开口道:“这副对联是突然出现在苏府大门口的,人来人往,这却无一人察觉。”

    “和音在院里玩球时,不小心将球踢了出去,那时我和阿衡在一旁聊天,就看见她直直地往大门口冲去,我快步上前,想将她抱回来。”

    “和音动作太快,没两步就已经走出了大门口,然后好像被什么东西吸引了注意力,连落在马路中间的球都不管了,转过头,直勾勾地盯着大门旁一侧。”

    “我拉住和音时,顺着她的视线转头一看,就看见有东西想从这副诡异的对联中出来。对联上的文字张开了血盆大口,似乎想吃掉和音。我下意识用灵力拦了一下,可却什么都没有发生,好像刚刚那张黑色的血盆大口,不过是我的错觉。”

    “这样的东西根本就不该存在于人间,明显就是修仙界的产物。是我不好。”苏扶盈说到这里,语气明显低落下来,难掩担心和自责,说道:“是因为我的到来,才将修仙界的危险一并带到了和音身边,我害怕我护不住和音。”

    清休澜摊开双手,手心朝下,往下压了压,做了个“冷静”的手势,然后开口对苏扶盈说道:“你口中‘可能是错觉的黑色血盆大口’终究没有造成任何实质性伤害,所以这应该不是驱使你来找我的理由……?”

    “……是的。”沉默了一会儿,苏扶盈点了点头,接着往下说道:“我将和音带回房间之后,便一直心神不宁,总感觉今晚还有事没完。”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一位照顾了和音很久的侍女便突然抽搐着倒了下去。”

    “在她身上,开始出现与那对联一模一样模糊不清,糊成一团的黑色字迹,透在她的皮肤上,遍布于她的每一寸躯干,甚至眼珠和头发丝。”

    “那些黑字在她的身体里流动着,忽大忽小,不断扭曲变形,那位侍女也在痛苦惨叫着。”

    清休澜皱了皱眉,似乎想说些什么。

    苏扶盈看着清休澜点了点头,说道:“灵力无用,无法阻止或者驱散黑字,也无法暂时缓解或者停止侍女的痛苦。”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那位侍女的身体便逐渐变得干瘪,从她的眼睛、耳朵、嘴巴、鼻子里流出了像黑色墨汁一样的东西,接着,她整个人都好像被腐化了一般,所有器官,甚至骨头都化作了黑水,顺着地板缝隙流进了更深的地方,不见踪迹。”

    “只死了一个人?”清休澜托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问道。

    这次苏扶盈沉默了更长时间,然后说道:“不知道,有的人失踪了,可能是死了。”

    “前辈觉得这对联是冲着苏小姐去的?”应听声开口问道。

    “我不想往最坏的结果猜测,但是……”苏扶盈抬手握住了自己脖子上的那枚椭圆形项链,垂眸说道:“那些死了,或者失踪了的侍女侍卫,全部都是与和音有关系的。或是从小就跟在她身边的暗卫,或是照顾她衣食起居的侍女,又或者是给和音准备膳食的厨娘,无一例外。”

    “我不知道下一个死去的人会不会就轮到和音。”苏扶盈眸中闪烁着细碎的光,轻声说道:“我想将她永远保护起来。她只有两岁,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不该见证,更不该经历这些。”

    说完,苏扶盈浑身颤了颤,近乎哀求地看向了清休澜,想从他口中得到一个“别担心”的肯定,或者一个“不是什么大事”的解决方案。

    此时,苏扶盈是一个母亲,但也是一个遇到困难不知如何是好时,想寻求前辈帮忙的后辈。

    “好了,我先去看看。”清休澜站了起来,将手中那双已经沾上了体温的干净筷子放回了桌上,然后看了应听声一眼,在他眼中得到“我跟师尊一起去”的回答之后,跟着苏扶盈一起走了出去。

    刚走出门没两步,清休澜就感到肩上一重,接着,寒风便被隔绝。

    应听声走在他旁边,小心翼翼地帮他系上大氅的系带。

    应听声抬头看了一眼走在前方的苏扶盈,然后又转头对上了清休澜的视线,给他传音道:“苏前辈是不是关心则乱?先不说如何解决,但只要设下法阵,再罩个结界,在这人间,其实就已经很稳妥了。”

    “有一部分原因吧。”清休澜抬手,召出了两只巴掌大的琉璃灯盏,灯盏舒展了身体,然后往前飞去,照亮了前方的路。

    “她不可能一直把和音关在大殿内。而只要和音出去,难保她不会撞到因为那对联死在她面前的人。扶盈是怕会给和音留下心理阴影。”

    “况且,这里可不是别处,而是苏扶盈的家。她所有重视与爱的人全都住在这里,比起暂时遏制,她肯定更想从根源解决。”清休澜看着走在他们前面,身形单薄,步伐却坚定异常的女子,继续说道:“不然等她离开之后,谁来保护她所爱的人呢?”

    此时,阳光早就完全被黑夜吞没,连吹来的风都带着月亮的冷意。周围竹叶和草丛哗哗地响着,隐约还能听到不远处假山传来的细细流水声。

    没走多久,苏扶盈就在一座主殿前停了下来,主殿内亮着灯,仔细听,还能听见里面传来的轻微笑语声。

    “我离开之前罩了结界,阿衡和和音,都在里面,我嘱咐过他们,在我回来之前都不要出门。”苏扶盈解释道,说着,回头看了一眼清休澜,问他:“要进去看看吗?”

    清休澜没回答,只是看着面前的宫殿,问道:“你之前说的,在你面前化作黑水,淌进了地板缝隙中的那个人,是死在这里吗?”

    苏扶盈摇了摇头,说道:“如果是在这里,我肯定不敢让阿衡和和音继续住的。”

    说着,苏扶盈抬头看向了一旁用于待客的大殿,说道:“是在那边。”

    清休澜二话不说就往苏扶盈口中待客的大殿走去,“吱嘎”一声推开了门,随后,站在他身旁的应听声立刻用灵力点亮了周围的灯烛,照亮了一片漆黑的大殿。

    苏扶盈也跟着他们走了进去,然后指着其中一处座位,说道:“她就死在那。”

    清休澜走了过去,俯下身,将手轻轻触在木制地板上擦了一下,然后抬起了手摩挲了一下指尖,笑了一声,终于递给苏扶盈一个安心的眼神。

    “这里根本没死人,也不存在什么黑水。”

    在苏扶盈震惊的目光下,清休澜接着说道。

    “两种可能,第一,那个侍女根本没死。”

    “第二。”

    清休澜垂着眸看向干净如初的地板,缓缓缓说道。

    “那个侍女根本不是人。”